父亲三十六岁那年才生了我。他没有很高的学历，但也算那个年代的“文青”，这从我们家的藏书可以看得出来。
所以，我三岁那年听到的故事，不是“白雪公主”、“美人鱼”、“灰姑娘”，而是“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草船借箭”、“空城计”，尽管他把欧也妮说得比老葛郎台还吝啬、把司马懿说成了曹操，这给我在向其他小朋友转述的时候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但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人佩服的滋味。
他说话算数，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到。比如，我生病住院，我提出打针不哭的条件是送我一个有我半人高的、能脱卸衣服的娃娃，那是我在上海看到的，当时惊鸿一瞥，从此记忆生根，没想到出院的时候，他真的抱来了我的“惊鸿一瞥”，从此，我分外信任他。
小学一年级，那次，我和外婆吵架，她叫我倒垃圾，我飞也似的逃，她端着装满垃圾的簸箕在我身后死追，大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势头，我吓得跑得更欢，还扭头骂她“老太婆”，老太太伤心了，下午就到我班主任那里告了我一状。那学期，我看得比命还重的“品学兼优”的奖状没了，当然，那是后话。晚上，他回来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黑着脸，要我立马道歉，并要大声地说“我错了”，直到每个人都能听见。我死倔着不动，只听桌子被拍得“砰砰”响，惊天动地的气势持续了牛鼻子老长的时间，最后，我大哭着妥协。但，我至今奇怪，那热辣辣的巴掌为何始终没有落到我的身上。
那时，我最不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菜场，但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带我上街买菜，让我挑我喜欢吃的。我敷衍着胡乱点，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为几分钱而斤斤计较，让我难为情地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但是，他给我买我喜欢的书，从不吝啬。
记忆中，他从来没睡过懒觉，天还没亮就出门买菜，然后回家准备早点和午饭。但是从我三年级开始，他每天一早叫我起床，要我上街买一家人早饭吃的油条，寒来暑往，我买了三年，以至于卖油条的大叔虽然没记住我的人，却记住了那个每天装油条的红色塑料篓子。随着我小学的毕业，我结束了这个苦差事，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恼火的是，他明明每天和我同时出门，买菜的同时就不能顺带买个油条？
小学四年级，父母要提前赶到上海为爷爷过六十大寿，临走的时候，留给我一张车票，说，上完课自己赶火车。外婆急得要死，他说：“鼻子下面长着嘴，只要愿意开口，就丢不了。”我惴惴地拽着那张车票，等在人来车往的站台上，有人走过来跟我搭讪，我绷着小脸不理，心里紧张地要命。好不容易上了车，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终于听到报上海站到了，我忙不迭的下车，可一出站，傻了，眼前是一片农田，看不见几个人影。我回头看清站名：上海西站。但是我没有不知所措，因为我想起了他说的话：鼻子下面长着嘴。我开始四处找人、问路，终于坐上了一辆区间公交车，最终如愿地从西站坐到了新客站，再按指定路线回到爷爷家。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没有人在站台上接我。我笑着敲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在埋怨他，而我分明看见他如释重负的神情一掠而过，可是还强调着，“看，丢不了吧”，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至今，我还记得那路公交是六路，还有，就是他的那句话：鼻子下面长着嘴，只要愿意开口，就丢不了。
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我毕业了。我记得那个假期很漫长，因为他扔给我两本古诗词，规定我一天背一首，并要抄录下来作详解。可怜上面很多字我不认识，而家里只有一本用拼音和四角号码检索的《新华字典》，我开始四处请教，实在不行，就字读半边；我先挑短的背，而最终不得不背老长的，就这样磕磕绊绊，我读懂了《伐檀》、《蒹葭》，了解了屈原，还有他的《国殇》，知道了古诗里有比“鹅、鹅、鹅”更高的境界。六十二天，六十二首诗，厚厚一本笔记，我至今收藏。
那一年，取消报考重点中学，一律就地分配。我成绩优异，却要被分配在地段上一个很乱的中学。他说：只要自己努力，在哪读书都一样。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每次考试，我署下大名的时候，就坚信名字旁边一定会是个高分；我的文学功底崭露头角，写的作文永远都作为范文广为传诵；我身兼数职，主持班级的每一场活动……自信，像发泡的面粉，在我的每个细胞里膨胀。
那时的我，还是个疯狂的歌迷，期末的时候，他说评到三好生及每考一门成绩达到九十五分就可以到他那里换一盒磁带，我说：不想给就不要用这种方法拒绝，他问：有这么难吗？我想想，是啊，有这么难吗？三好生加六门功课，我共有七次机会。结果，我赢回了五次。
毕业前夕，要填志愿表了，那时中专吃香，很多成绩不错的同学和父母商量来商量去，无法在中专和高中之间定夺。我拿到表，径直填上四所高中，交了上去。后来，他知道了，什么也没说。
高中，我恋爱了。男孩死缠烂打，每天一早骑七八公里路只为送封信到我家信箱，再偷偷地骑回去。那时我还没起床，但他一定读到了那些信，因为他的批评很委婉、很含蓄，好像话到嘴边难为情地吐不出口；开家长会，男孩的母亲攀亲家似的跟他谈他们的家庭情况，情到至处，潸然泪下，很有认可我这媳妇的意思，这是后来男孩告诉我的。他回来也什么都没对我说，依旧每天一早帮我淘好米，让我到学校放点水就能直接搁进蒸笼；依旧给我准备很丰盛的晚餐；依旧每晚十点给我热一杯牛奶，尽管臭美的我怕发胖，总是偷偷地倒进花坛。
临近毕业，我和男孩分了手。我放弃了高考，提前被一所不知名的高校录取，理由有二：高中的我学习已不再出众，他再三强调不会用钱为我买考分，既然我选择如是度过三年高中，就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我意识到的确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了，因为提前录取我的，是我酷爱的汉语言文学专业。这时离高考仅两个月。我是在面试通过之后，才告诉他我的决定，或者说，这个既定的事实。他依然什么也没说。
那年暑假，为庆祝我考上大学，他陪我去上海挑礼物。我们从南京路逛到淮海路，最终发现我要的东西还是在南京路，而且在路的最东头，他说没关系，买东西是要挑挑，只要自己喜欢就好。于是再陪我走了两个多小时。那年，他五十六岁。
大学那几年，只觉得云淡风轻，阳光总是很灿烂，我如脱了缰的野马，在自己的广阔天地里自由驰骋，不到弹尽粮绝，我很少回家，回家也总是带回一帮狐友，吃着他给我们做的丰盛大餐，谈笑风生、大快朵颐，然后，取钱、走人。每次，他总是给我刚够维持一个月生计的的钱，还很好听地说买书另行报销，我暗骂他的抠门，但从不找他报销书钱，而是努力地挣我的奖学金。
有一次，他来我在的那座城市开会，顺便给我带来三大本厚厚的《辞海》，说读中文的，用得着。我“怨声载道”地把那像三块大砖头一样的《辞海》从传达室搬回宿舍，搁在我床头的书架上装点门面，直到毕业也没翻过，然后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回家，心里忿忿地怪他的多事。可是，今天，这三块大砖头，却成了我的良师益友。
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我的毕业实习，我以为一切事情就此搞定，接下来会有一段愉快的闲暇时光，于是，我偷偷地从学校里失踪，南下深圳、广州周游了一个多星期，回来后，自作聪明地拿出医院开的病假条……没想到，后果很严重，我要被处以“勒令退学”的惩罚。他拿着我位列前三名的成绩单四处奔走、找关系求人。他是要面子的人，我可以想像他每每求人复述我的不良行为时的表情和心情。但他一句也没责备我，只要求我向老师、领导一一致歉，且认真写份检讨。我乖乖去做了，检讨写得文采飞扬，学生处处长看了感慨不已，说：“给你句忠告，像你这样的学生，路走对了，前途无量；但一旦走错，就是万丈深渊。自己去找校党委书记谈谈吧。”我不认识什么党委书记，但我去了，结果，力挽狂澜。
终于工作了，我被分在一所知名的学校，他高兴地送了我辆捷安特，但两个月后就被偷了。然后，他帮我买了辆红色的助动车，我欢呼雀跃，可是他却申明，其中三千大洋是我向他的贷款，每月还五百，半年内还请。兜头一瓢凉水，但我很牛气的答应了，尽管那时我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七百。
要结婚了，我要上班，又要装修新房（因为不能忍受那位缺乏想像力的男士把我未来的家装修成办公室，所以，一切亲力亲为）。于是，我与各种素养的工匠、商贩打交道，我见识了各种偷工减料、短斤缺两的伎俩，忍受着被骗与耍滑……那段时间，我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智力与精力的有限，我早出晚归，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但他始终没有插手帮忙，只是拿出四万块钱说这是给你的全部嫁妆，自己统筹安排吧。这是我能想得到的结果，所以心里波阑不惊，没有疑义。
直到新婚前夜，我忙到半夜两点才回家睡觉，第二天强打精神，迎接八方宾朋，包括他。那天的感受是，我不是那个美丽的新娘在享受自己的婚礼，而始终在做导演，安排每一个场景的细节，指导完成所有的规定动作……那时，我真想从头来过，让自己真正做个娇羞的新娘，有人帮我安排好一切，我只须细细地品味，静静的感受就可以。
但是，今天，当别人来参观我一手打造的美丽爱巢的时候，当翻看整场婚礼录象的时候，我真的——很骄傲。
现在，结婚几年了，一切安定了，我忙着自己的事，闲暇时和朋友吃饭聊天。我很少回他家，但每次回去，他都会说：“不做饭就过来吃吧，反正我退休了，也没事。”我惊讶于他的这种变化，在我已经非常非常独立的今天，他却希望我去依赖他。这是那个不近人情的他吗？只要我下班晚回家，我就找不到剩饭剩菜；只要我晚上超过他规定的十点钟回家，他就会在客厅等我，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即使我在恋爱也不例外；数九寒冬，我已钻进温暖的被窝，却发现洗完澡卫生间的灯忘关了，他坚定地叫我起床关灯，而他就站在开关的旁边，尽管如是再三，让我学会了不再重复同样的错误。
退休后，他其实很寂寞，他很希望我们能开车带他出门转转，在他现在还走得动的时候，因为妈总会说起某某朋友的儿子开车带父母玩了好几个地方，言下之意很明显，但他会在一旁为我们开脱，说我们工作很忙之类的话。但，我和老公去杭州，我说：“我们是去逛街的，他们走不动的。”我们去黄山，我说：“是去爬山哎，他们多大年纪了？” ……他说今年过年要我开车一起去上海姑妈家拜年，而我忙着赴各类朋友的聚会，敷衍着他，前两天去看他，他说上星期，他自己去过了……
电话里，妈说今天他们去参观博物馆了，凭老年卡，免门票的。我说，好啊。她说：你爸说不好，老了老了，没几年了……我忽然鼻子阵阵发酸。他今年，七十一岁了。
……
往事悠悠。回头想想，是他启蒙了我，带我一路走进文学的殿堂，虽然，我并未成就一番伟业，但能站在三尺讲台前面，带领一群学生徜徉在青山绿水的文字之间，流连忘返；是他最早教会我要诚信，说过的话，无论多难，都要努力兑现；他教会我，一弯腰中见礼数，一深省中见襟怀，当你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一定要大声地说出来，因为，这不是卑怯，而是勇敢；他还教会我，自己的过失，就要懂得自己去面对、去承担，去化解，去取得谅解。
他让我明白，风雨骤至时，“也无风雨也无晴”；寒气砭骨时，“花寒劫外香”，人，要有颗淡定的心去解决问题，既然，不是事事都能顺遂人意，既然，尽日哀、恨愁苦于事无补，不如，在细节处体现智慧。
我还知道，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只要你想解决，就一定有它的方法和途径。这世上，也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战胜不了的磨难，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只要你能超越自卑、胆怯和依赖。
当然，我明白得最彻底的是：能拯救你的，只能是你自己。
那天在朋友家吃饭，席间，他接了个很长的电话，挂掉后，他说：“我爸要开刀，叫我工作忙就不必回柳州了，一切都没问题，”他神情黯然，说：“父母就是这样，只为小辈考虑。”说完，他眼圈发红，猛喝一口酒。而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80后的小男生，很伟岸，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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